
苍茫来时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从小到大,我背过无数种固定格式的开头,名人名言好词佳句,以至于甚至现在我都爱写一段定场诗,单纯因为喜欢而正文里又没地方塞。我爱写什么就只管写,想取什么抽象标题就取什么,反正没人看,都是我自己的。
之前想到一个特别好的开头,似乎是梦里妙手偶得,它被我跟闹钟一起按灭了。我忘了很多事,忘记是个很好的词,它让我自己不会再具有时空上的连续性,所以也不再被推广意义,不会被寄予价值。因为我忘了,所以我们毫无联系。想起史铁生写过,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
史铁生还写过,当年我在地坛里挥霍光阴,曾屡屡地有过怀疑,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就像是黄昏时分,地坛里会长出一个又一个史铁生一样;每到年关岁末,记忆里就自然而然地长出一个又一个我。我已不在往日,是往日在我。
好像闻到冬天下雪时的冷气了,虽然我没怎么见过雪,可是我就是明明白白感觉到雪要来了,没来由地笃定这就是要下雪的感觉。
入冬的的重庆,变得像放了一夜开始返潮的塑料袋。湿漉漉灰扑扑的天空风吹不动,偶尔会有小雨,发闷的空气堪堪泛起似有若无的沉重涟漪。回宿舍的路上偶然望见缙云山,黑色的山脊有蒙茸的边缘,像宣纸的毛边,那应该是参差的树梢。很快漫山的云雾裹上来,都看不真切了。我很自然地犯困,一时想起的事像夜空,也笼起一层雾气,真的很远,特别远,我应该已经忘掉了,又好像没忘掉。
我正迎来一个没有尽头的冬天。
脑袋里纷乱,嘈杂,熙熙攘攘,没有意义,我每天都带着一大堆复杂混乱的思绪走出宿舍,然后又带着另一堆躺回床上。脑袋里想的事有时候具体,片刻间又漫漶不清,像是对不上焦的投影仪,或者是在眼镜店测度数时闪烁的地平线。现在,图书馆里,编译器上疯狂跳动着看不懂的字符,我短暂跳脱出这一切的意义,感觉这简直像是异世界里发生的事。我就像在领衔主演一部无厘头电影。
我想大部分人,他们生命里的这段时光都大差不差,可以用飘摇、喧嚣、惶恐这些词来形容。2022年的6月,我从压抑的教学楼仓皇逃离,奔向苍茫天地,直入万重山,没有恐惧,不会彷徨,从不回头看。我要一腔孤勇匹马单枪,只身劫回落山的太阳。
第一次坐上重庆的轻轨时,车厢驶到地上部分,豁然出现了很美的江景,我有一瞬间失神,我是要奔向一个无拘无束的未来。世间萧散更何人,除非清风明月我。可是2024年的12月,此时此刻,立冬,我承认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梦到山峦,说不上来是这个一年里最长的夜晚长,还是我没来由的悲伤的反射弧长。明月在天上,盗版的明月碎在水洼里,冷峭的光芒到底来自哪里。走在路上,人影憧憧,冷雨霏霏,画面在脑海中跑马,头顶的时钟终于毫不掩饰地扰动起了平稳匀速运行着的时间。
每个过去的时间段都好像是一场蹒跚的梦,那么明亮又那么模糊。每次想起以前的事,我心中都会有莫名的悲伤和温馨感,这是我过去许诺过的未来,同样也是未来从未有过的过去,它不曾存在却又存在过。一下子想起十七八岁的年纪,趴在教室走廊的廊沿上看天。曾有一些好的时候那么好,至于不好的时候,我都忘记了。就好像那个一口气写了五首《菩萨蛮》的韦庄。他讲,当时年少春衫薄。
二十一岁,听到少年感这个词,或是有人叫我“青年人”时,我感觉就像被麻绳悄悄地围绕了脖颈,然后突然勒紧猛扯。
有时我会感觉熟知的一切都已经彻底停滞,只有陌生的世界带着我往前一路狂奔,喘不上气。成长的难题摆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怎么解。
这让我回想起开小差时刚好被老师叫起来回答的日子,你很难想象没听课该怎么去区分tan和sin以及cos;就像我现在没准备八股,也很难回答去回答transform和translate的区别。我说实话,这真的有区别吗?那年十三站着如喽啰,这年二一坐着如喽啰。
我想装死,想逃避,想要返回一个大大的403 forbidden。
我是一个很恋旧的人,喜欢拖拖拉拉地怀念过去,总希望一切事物都按既定的秩序运行下去,最好不要骤然的变更。我的怀念往往只归咎于那些走丢的桑梓故人,疏离的细碎旧事,这是另一种刻舟求剑,我总是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个世界本身一刻也没有停下来的残酷事实。一直以来,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我身体里穿行流淌,我以为是热血,是烈酒,但其实是尿。成长就是接受这回事:我们总在不准确的认知里确凿地活着,在诗与理想形而上的废墟里,现实的人仍然像野草一样热烈地疯长。
我想告诉这个世界,希望能彻头彻尾、完完整整、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地认识一下你,当然要是还能再这样认识一下我自己就再好不过了。其实,我现在真正想的是,能像这样认识一下redis的底层原理该多好呀。真希望所有事情不要再迂回,都可以和我空空荡荡的脑袋一样磊落。
当我们浪漫化一件事情,往往是在它要消亡的时候。就像我们觉得阿诺脑子不好,估计阿诺看我们也觉得我们脑子不好。脑袋尖尖没问题,心脏在左边然后再纠正到右边也没问题,上门厦门也无所谓,因为阿诺生活就是这样,想蹦就蹦想跳就跳,因为可能这是阿诺,但这是阿诺不太可能。阿诺本身是傻逼,但是这么一解构可就给你浪漫完了。
同样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藤本树说,人死后就会去电影院,电影院里的观众和我长的很像,因为他们是每一个前代的我。于是我们看着下一代的自己在银幕上犯下相差无几的错误,走上似曾相识的路,再走过来坐在我们之间,就这样一遍又一遍。
想起小学微机课,老师在屏幕上给我们手打C语言代码,编译器是devc++,深色的,写这些时一恍惚,突然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我好想叫醒数据流里疲惫的自己,想回到十七岁那年夏天,能踢完球喝着可乐,和三两同学一起走在路上,晴空下,树影间,天不怕地不怕,放肆地开怀大笑。
我在文章里频繁地谈自己,也是出于无奈,我也想多谈谈风花雪月,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谈谈韶华流水,谈阳光与阴影下的美丽与忧伤。可惜我只能谈一谈我这个胆小鬼面对宏大叙事的怀疑与不安。我现在仅仅是把思绪写出来,充当一个转换口,把脑袋里的电信号变成存储设备里的电信号。一段不连续的电流,携带烧焦的记忆。
平心而论,纯粹的玩世不恭,或是极致的理想主义,其实都很幸福。归根到底改善是我自己太不纯粹,两种极端在彼此靠近却无法抵达。最终自己在现实和幻想,责任与梦的应力拉扯下,缓慢地变成了现在这个费拉不堪的样子。
我知道这篇东西写得很乱。
我写的不是散文,散文讲究形散意不散,但是当我开始写作,我的文章就像涪江的水一样,哗啦啦就流走了。看似风平浪静的江面,实则一直在翻涌着波浪,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如何解释我无法走进同一条河流两次呢?我的思维过分跳跃,太多想要诉说的话撑开我的嘴巴,争先恐后排着队向外蹦。而我又实在缺乏排列好它们的毅力,因为它们破碎得太小了,小得就像是我在外婆家玩耍时不小心掉到床底的弹珠,或是不小心打碎的温度计里的水银,对不起,我的人生是我唯一能够严丝合缝写完的故事。
我写这些,近似于写诗歌,但又不是,我混乱的思绪变成满地破碎的词语,拼接不出一句逻辑自洽的诗句。收集不到适合用来相互对应的韵律,因为我无法拼接,无法粘贴,只能勉强呼应若有若无的延续,仿佛一抹从我耳边吹拂离去的清风。记忆混合着泥泞,夹在我的指甲缝里。
我希望自己是霓虹闪亮碎片里面斑斓的自由,暖色调无忧虑的饥饿蝴蝶,是自己世界里卓绝的不世之才。我是程序员,大学生,我是功绩社会里辗转的责任青年,是世俗容许的错轨列车,是旧土地里挣扎着的荒草,河蚌般数年孕育不敢吐露的异色珍珠。我是一支漏墨的笔。平仄牵扯着我的头,让夜色顺着脸颊滴落出文字。我是每一个我,我是所有的我,一千万个类比也休想命中我分毫。“我是一团矛盾,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这段话是林语堂八十岁写出来的,真希望自己八十岁也能这样。
八十岁,真是有点遥远了。那是2083年,是小学写的作文里都没出现过的年份。突然好怀念别人问我多大,我能用十打头的那些日子。那时看现在是隔岸观火,现在看那时只有无可奈何。我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渐渐由内而外地衰老下去,我想变成永远不会进入缓存的超时数据。对不起,我饮鸩止渴一般渴望着悲剧,像是明知道会得肺癌还要抽烟,难道你能解释每一次吞吐有什么意义吗?我是一场落在生命里的雪,很少的一部分纷纷扬扬,更多的部分落在地上,变成人们行走的负累。
小时候爱吃麦当劳,但是都是跟着爸爸妈妈去吃,没自己点过。后来去上补习班,有了零花钱,大摇大摆走进麦当劳,看着菜单发愁。憋了半天支支吾吾说我要一个麦香鱼一包薯条一瓶可乐,店员说这不就是麦香鱼套餐吗,我说啊啊啊啊啊那就一份麦香鱼套餐吧。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我还是爱吃麦香鱼,喜欢那种蛋白质和过量油脂满溢的感觉。把麦香鱼套餐端回来的路上,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那些狗屁不通的先验论本体论概念论精神分析存在主义都在那一瞬间远去了,去你的k8s ssm rpc kafka,什么人生的梦想生命的价值活着的意义都短暂地不再重要了。这个世界只剩下那一份麦当劳套餐。当下的这个瞬间,连接了所有风尘仆仆的过去和所有的明天。
我以后大概会每周一到周五上班,星期六说不准,星期天休息。我一度觉得自己老下去了,可是事实上我永远不会比现在更年轻,这是非常反直觉的暴论。事实上,可以理解成,我永远活在最自己年轻的瞬间,这是AOP切面编程技术——能想到这一点我这辈子也是有了。我B站关注的电子宠物挂壁仔刚进厂,更惨,忙季两班倒无休,他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是加缪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会说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对,你不能对生活进行假设,那样你就会陷入某种意义陷阱,不能把生活变成崇高,因为今天和明天的区别只有明天尚未到来。我们整日都在追逐明天,为我们甚至无法保证的未来做打算。人们总是喜欢用如果, 去勾勒一些莫须有的奇迹,我们常常承诺说 “总有一天”,接着便延后梦想,推迟冒险,把最好的自己留到以后。但时间不等人,它是唯一无法逆转的底层逻辑。”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黑塞是这样说的。我们翻阅回忆,浏览着那些我们不知会转瞬即逝的时刻的照片。愿我们都能在走出时间之前,不留遗憾地度过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至于走出时间之后,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了。
我很早就读完了局外人,鼠疫,西西弗的神话,现在才后知后觉,懵懵懂懂地理解了,为什么他们会说那些一切有根据的信念的根据都是没有根据的信念。这句话很拗口,或许因为,其实这些所谓的意义都是扯淡,一切的意义都没有意义,而没有意义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更拗口了。
生活好在无意义,才有空间赋予意义。为什么不去拥抱那些不确定性,不完美的瞬间,以及此时此刻。我可以不停地忘掉,丢弃,迷失,然后和我所遗弃的事物反复偶遇。生活不应该变成一连串的 “如果”和 “可能”。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写道,“唯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好多书,好多文章,好多诗歌,好多引用。我真的读过那些东西吗,我以为已经忘记很多事情了,一口气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回过头还是把它们统统撞见。当思绪连成一条线,就好像是突然复明,所有瞬间里,所有的自己,被时间的针脚缝补成一个闪念,一段缀在针头上的灼热目光。每一个此刻都是一枚针,每一个领悟的瞬间都是一颗针眼,它们都会变成忘不掉的句子,我含着它们,嚼嚼嚼,然后打开编译器写业务逻辑,恍若千年前的一个麦客,咬上一口干粮,晃悠悠上路。其实我都知道,我写出来的不是多华美的文字,而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爆炸;类似我忘记捕获的异常,在编译运行的时候就会一泻千里,我需要从数量众多的错误信息中拨出它们,也需要在这样的境况里拔出自己。
明天我就要开始一场新的流亡。前二十年,我一直被形形色色的“分数”、“排名”通缉着。往后,我将被“明天”这个词语追到时间的尽头。明天,我的脸会比太阳更早升起在洗漱台的镜子前。 这个世界未曾开过哪怕一次尊口,我却总是心照不宣地把一切都慢慢懂得,一次又一次继续相信。
太阳会升起会落下,会光芒万丈,我也会幸福、会绝望。
漫山遍野的野草,满屋乱爬的蟑螂,数我最难杀。
时光如河水 入海 向下
而我向高处扬升
七分像触向不周的共工
析取范式 自我分割
抛躯剔骨 失魂落魄
余下三分是文字的礁石
帮我固守命运 未有差池
那些词语 小小的 四处散落
如踏在水面的脚印
沉默地落下 寂静地应和
一生的遥远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