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扬后来说,在山上她也觉得很有趣。漫山冷雾时,腰上别着刀子,足蹬高统雨靴,走到雨丝里去。但是同样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所以她还是决定下山,去忍受人世的摧残。”——《黄金时代》王小波



十二点,站在地平线下的宿舍阳台上刷牙,月黑风高杀人夜,听说马上要下一场很大的雨。潮湿的味道很浓。

趁着我心里空落落,寒森森的乌云压下来,满满当当地填进胸口。衣服鼓荡就像帆张开,不知道要把我吹到哪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脖颈上正勒着道细细的风,让人喘不上气。

最近世界变得很没礼貌,对我不怎么好。诸事不顺,手足无措,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部分时间,我只有一个感觉:力不从心。

陡然间冒出来太多事情要并行处理,而我根本没有三头六臂。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实验组的小白鼠,没有翅膀的蚊子,刮好了鳞片的鱼,被提着翅膀的鸡,诸如此类的东西。

于是整个人变得千疮百孔,四处漏风,我总是很神经质地担心自己的大学生活是不是走错了哪步,而恰好又正是这一处溃口,导致最后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可是生活又没有全收集攻略,丢三落四是常态,所以我又心绪难宁。

小时候在充气城堡玩,我总是在想,要是拿根针给它戳个孔会怎么样。现在知道了,就像我这样,噗呲噗呲地冒着一肚子的气,眼巴巴看着自己慢慢瘪下去。



我发现,每次去追溯痛苦的根源,最后无一例外都指向我自己。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老一辈都说吃啥补啥,这些年我吃的全是苦中苦,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我写东西的时候喜欢细细琢磨,老是爱想怎么处理好一点。往往选好了一个词,却又舍不得另一个词。说白了就是穷讲究,爱选来选去,选花了眼。

按数据科学的说法,我写东西在进行一个可视化的过程。我是在把游离的思绪具现化出来,不断地逼近一个置信区间,等到它们终于被死死固定在方寸之间,就工工整整表示出来,ctrl+s保存为模型,算是勉强收拾好情绪的结晶,以后有时间再矫正——“以后有时间”,这种话一说出来,就是再也没有时间的意思,模型让我选什么就选什么了。

我每次回看先前的文章,都能捡起先前的部分心境,就像是听到一首某个时间段经常听的老歌,这是情绪的快照版本,类似许多文献都需要在参考资料部分的留痕。这是在把布满裂纹的自己不负责任地丢给另一个自己去修复。正常来说,看病是先确诊再拿药,我不一样,我是狂吃上次开过的药,再试图把自己的病变成上次的病。实在不行,就天马行空地产点新药,多少对付两口,等待下一次不时之需。

好像坐井观天的小青蛙又想方设法爬回了那口井,望着一模一样的尺水寸天,欺骗自己说一切还好,终于心安理得地松弛下来。

可是当暮色四合时,阴郁的情绪会斩断晨昏,就算是青蛙,也知道天要黑下去了。

身边的人都在往前走,信赖的学长要退网考研,老同学转眼就要出国,很多朋友也要去实习。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各自有各自的忙碌。很多人都闪闪发光,有拿到国奖的,有能十分钟内秒杀一切算法题的,有手拿几份大厂offer的,有考研狂砍412的,有留在实验室发IEEE论文的。

只有我,笨手笨脚地忙前忙后,仍然庸庸碌碌。午夜梦醒时发现自己只会背诵一堆计算机八股文,顶多糊弄糊弄外行,信口雌黄地甩出一大堆英文缩写来掩人耳目,说实话,和农村里装神弄鬼的神婆已经没有本质区别了。

这种感觉,好像是知道作业有答案,所以放心玩到假期最后一天,终于开始补的时候赫然发现一个大大的“略”。



咨询发展方向的时候,学长问我有什么优点,我说我学习认真,数据结构知识牢固,了解计算机网络,熟悉操作系统和算法。

学长说我很适合干电信诈骗。

长时间处在过载的状态,每次听说别人的大学生活是如何的游刃有余潇洒写意,亲眼看到意气风发的白衬衫少年在阳光灿烂的教学楼下开怀大笑——不开玩笑地讲,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台性能落后的老电脑,面对着理应很好懂的事,锈迹斑斑的机体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红温冒烟,然后骤然宕机,等待一次彻底的重启。

可是我又不敢停下一点,毕竟未来,我的未来,它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晃晃悠悠地,大模大样地,居心叵测地,悬在我的头顶。

在时间界限模糊不清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会想要根据年份换算年龄。当得出答案时,却不知这个数字的前缀该是“我才”还是“我已经”。

是到该做什么事的年龄了吗?可是他们说的人生的分岔口,我好像一次都没遇到过。可能,我已经糊里糊涂地把它们全部漏过去了。又或者,我只是跟着惯性随波逐流。

每每对自己所处的人生节点感到迷惑,却发现自己也只是迷惑,脚步仍然亦步亦趋地向前迈着,不知道终点在哪,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终点,这是一段没人追赶的冷门路线。

我实在不知道对于明天而言,今天凌晨的自己到底够不够格。我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我应该去哪里。每次想到这里,恐惧都会弥散开来,精神世界具象化成一个巨大的下水道。我想没有人会一开始就把自己带入老鼠的角色吧。

想要抓住青春岁月的尾巴,我就应该接受过去、把握当下、期待未来;可我永远只会后悔过去、浪费当下、焦虑未来。

唉唉,没事,能与世界保持联系已经很棒了。



前些天和朋友一起吃自助烤肉,全是合成肉,只好挑着吃,很快就倦了。瘫在椅子上发呆,我又想起这个问题。

想来我有好多好多朋友,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但深入相处起来又有一些麻烦,因为每每深入一些,都需要贡献出来一些更隐秘的自己,多交出一些自己的脆弱。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那时,我没有把正在想的这些事和朋友讲出来。

过去的日子居然在慢慢发黄、模糊、漫漶不清。这是难以想象的。

刚进校时,走的是二号门,我和爸爸妈妈吃的韭家小面,我爸说,这家的杂酱不如我炒的好。拎起行李,只身走上校车,师傅让我扫三份校车钱,我没有校园卡,只能扫微信,花了整整六块。

正值十月,薄云也呈漫卷的态势,阳光不辣,斜斜地打在四运。坐在车里紧紧捏着装得满满的行李箱,我的心情和风一起翻涌,幻想着自己的未来,宏大的愿景如同此刻的太阳一样,灿烂辉煌,明媚敞亮。

那时候,还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前途何往,只知道脑子里有大把大把的想法凭空冒出来,像肥皂泡一样流光溢彩又转瞬即逝。我会平白无故地相信未来可期,相信着战胜死亡的年轻。

人迟早得往前走,就像红灯变绿后,总赖着不走,会有跟着的人嘟嘟嘟按喇叭的。可是我就是有种空空荡荡的茫然,一不留神就被难以言说的局促困顿爬满一身,这让我动弹不得。命运与其说是注定,不如说是忘记了何时做出了选择。

现在的自己,其实是无数次选择排列组合的结果。所以一定存在一个最优解,指向一个理想化的好结局。可惜,关键选项不会有高亮提示,擦肩而过时也不能读档。

我也会很多次问自己,那么多的选择、那么多的可能性匆匆流过的时候,我到底有没有后悔——要是我再努力一下,要是我再勇敢一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会不会也意气风发,光芒万丈呢。我会不会会不会大步流星,奔逸绝尘,自信到不需要回头?我会不会也可以昂首挺胸地说我也值得,我也配得上?

我想,唯独关于后悔,我是不后悔的。因为未来的人对过去的人的批评,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



以前我不擅长很坦率地和人沟通,就像吃烤肉的时候,我总不可能把自己苦大仇深的想法全连汤带水地吐出来,直接败了大伙胃口吧。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误以为自己遇到的这些迷茫全都是独一无二的限量款,繁杂到让人叹为观止;我自以为很多令自己痛苦的想法都深邃黑暗,值得写成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

没人告诉我大家都经历着我所经历的一切。面前嬉皮笑脸地烤焦了肉的朋友们,其实心底也各有各的忧愁,只是我一无所知,而且彼此不提罢了。

刚刚切屏看到QQ有个什么虚拟形象,属实是唐得发瘟。我觉得自己的形象其实该是赛博祥林嫂,敝帚自珍,自说自话,絮絮叨叨,重复着人手一份的错愕。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把一些没什么意思的挫折翻出来,拾掇拾掇,添油加醋。

能写下这些东西也是一种勇气,高中没有搭博客,在作业本上写过不少这样的只言片语,一写完,就迅速撕得碎碎的扔掉,阅后即焚,生怕被人看到。

现在想想还是因为当时太幼稚,不然也不至于没胆量面对实际存在的客观事实。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一个俗人,一个庸人,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好高骛远的人,一个没有阅历的人,一生截至目前,大体上仍然循规蹈矩,人生规划不敢越雷池半步。我还是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铉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也没有一支足以生花的妙笔。我写童年,写青春,其实也没什么好写,很多东西都不太有意思。毕竟少有人经历过轰轰烈烈的故事,大都平淡琐碎无聊,漫长的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寥寥无几。想要写点抖机灵的话,又发现自己的灵魂相当俗气,只能像乌鸦一样聒噪。

当我从别人水银泻地的语言和天马行空的故事里抽离出来时,只会很遗憾——到头来,也不能写出一些让人无论翻来覆去读多少次都能潸然泪下的东西。

可是我喜欢自己的文字,这就够了。不是每句话都好,至少能撼动我。毕竟我是最贴近自己的人,吞咽困厄时并不会有排异反应。这样吐出的词句,它们砸在心头的份量,莫名让我想起我爸工地上的冲压机。愁是最真实的愁,不追加任何生活之外的假意。

突然想起《白马啸西风》里那个孑然一身,执拗又无常的李文秀。她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从此选择反抗了她既定的命运。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原来很多事情,本就解释不清楚,本就算不清。

算不清的东西就像是考卷上出错的题,答案无所谓对错,不管选什么都会给分。

哪怕绞尽脑汁也只能写出这样拼凑的句子。可是我偏要写,这就是我的选择,不是吗。



朋友喊我夹刚刚烤好的巨大合成牛排。不管世界如何,觉得吃肉总是正确的,我一吃到肉就会好一些。啊呜啊呜。

众所周知,科比的名字来自神户牛排,然而他的作风跟牛排显然没啥关系;而自己起的绰号黑曼巴,倒的确更符合他强力的做派——狂野,震撼宇宙。

古龙也说过句话:一个人的名字会起错,绰号是不会错的。名字是父母起的,绰号是自己挣的。我想说的是,别人赐的,自己选的,终究不同些。

对我这种人来说,早早选择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并为之付出努力,最终志得意满地宣布目标实现,永远是一种奢望。更多的时候,就是一边在人海中身不由己地向前,一边调整心态,告诉自己,这就是我选的的生活。要是明天仍然会和今天一模一样,那也没必要留恋一成不变的现状。如果从未做出选择,我就不配害怕选择本身。

我仍然在试图做出选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不希望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一生所做的,只是在贯彻不属于我的意志。我来人间一趟,我要看看太阳。

选择说花美,就会有人说“可是也有不美的花啊”。瞻前顾后地预想到会有这种抱怨,于是就会选择写“既有美丽的花也有不美的花”。

这他妈纯是废话。让所有人都认同的选择根本称不上选择,所以实际上应该大胆一点。

林清玄说,大多时候,我们在选择上仍然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也许就是在路过的时候温柔一点。

一开始读到的时候,觉得这是纯粹的鸡汤。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就像夜幕缓缓覆压整个世界时,自己正好是一盏灯。正好既温柔又有力量,正好有盈盈一握的希望。

真正的绝望应该是选择时不带一点恐惧。是无数次希望了又失望,心如沉潭槁木,于是也不再倾诉或抱怨,毕竟什么事过去了都再也不回来,无所吊谓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早早落了下去,却永远不再发出落地的巨响,只有漠然的平静,因为情绪的缺口已经太大,深不见底。

我还肯在选择时产生一点犹豫,其实就是还怀抱着一点希望,这是被生活反复揉搓上浆腌制准备下锅时,最后一点不肯被做成香菜味的倔强。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其实是把自己从生活的大锅里捞起来,沥干控油,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备用。



刷完牙,窗外终于下起雨来。

蟋蟀唧唧,夜雨的淅淅,穿越黑暗至我的耳际,仿佛是往昔回到我的梦里。雨打风吹去,模糊了时序逻辑,卷走一些故人,搅乱许多旧事,混淆大量的的喜乐与忧愁。

你已经是一场成熟的夜雨了。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明天就滚回组里,说到做到。我也不会再掉小珍珠了,毕竟眼泪通货膨胀的速度实在太快,时至今日,它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哪吒只哭过一次,从今后不会再有。

阿甘正传里,阿甘说,我去哪儿,都跑着去。如今,我终于能触摸到那种无所不能的自由感——也许以后我真会成为马背上潇洒的风,是山谷间穿梭的鹰,是暴雨中的闪电,我的灵魂真的可以骑在纸背上,一切都休想打倒我。孩子们,没准这回扣1真的能送复活币,而不是小布丁。

你知道的,古老的计算机可以分时使用,每一瞬间都被切割成无数份以供每个人使用。在我每一个寂寥的片段里,借我一帧的坦荡就好——这样就有空释怀地说,我选好了。我不害怕。

你知道的,世上不存在拉普拉斯妖,所选择的一切都不会把自己导向某个既定的神秘结局。不存在任何事物能预知任何形式的未来,薛定谔的猫早就把命运永远藏进不可测的帷幕里。

你知道的,一路的历险,奇遇,冒冒失失,都在遥祝未来葳蕤生光。我希望当一切缓慢又全面地落幕时,在那个必然到来的时刻,我可以不留遗憾地,不心虚地,鞠躬下台。

你知道的,风雨如晦唯自由长青。夏至重庆,炽烈的天空下,就让瞬间的宿命论换成栀子花的馨香。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