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头车,创啊创
“如果故事里出现了一辆泥头车,那它就非要创死些什么不可。”契科夫没说过这句话。
好久没写新东西了,因为在组里混了一段时间。
期末考完试的保留节目是出去吃饭,我比较喜欢听大伙吃嗨了吹牛。
我还在脑子里搜刮乐子,突然听见有个哥们说,自己毕业以后要去北上广深发展,给我吓得抬头看了一眼,他眼睛里全是光,分不清是说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晴天霹雳,心照不宣。大伙闷闷地笑两声,然后我率先喝一口冰红茶缓缓。
油腻腻的味道在山城的苍蝇馆子里泛滥,盘子叮叮当当,邻桌吵吵闹闹,电风扇档位不低,假装很努力地降温。
天气太热,时间黏糊糊的。
不开玩笑,来个高情商的教教我,在我放下水杯以后,这句话该怎么接?
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去北上广深只会变成出栏的小肉猪,毕业证上印的钢印是“检疫合格”。
北上广深是什么地方,我说不出来,只有隔岸观火的侥幸。多少人曾把心愿寄了又寄,现实却是跛脚的邮递员。
如专家所愿地掏空了“六个钱包”,然后在某个房租很贵的小区呆了半辈子。
嗯,就这样了,然后呢。
我不想明知像个小丑还狡辩——户籍才不是某种挥之不去的诅咒,故乡绝对是必须剪断的辫子。房贷是什么,我不知道啊。
谁来告诉我,青春鲜亮的梦想怎么才能挤进出租屋?这和把大象装进冰箱难度一样高。
打开,放进去,关上,真的仅此而已吗。
梦想不应该和早高峰地铁上的我一样局促。
如果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厉害的人会不断努⼒进取,克服重重困难,最后大获全胜。
我这种,得不到就不想了,原地休克!
獐头鼠目地期待着,我总欺骗自己准备好了接受最坏的结果,可又暗搓搓地期待撞上什么大运,扭转乾坤,惊艳所有人。
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
最好的不会来,最坏的也轮不到我。卡在这里了。
难道还能怪幸运女神来敲门时没叫人吗?
最后大伙,都象征性表示了尊重和祝福,我想到纪录片里的临终关怀,大概就是这样的温柔。
走出饭馆,远远看见一辆泥头车呼啸而来。
它不装土石方,装的是失望,满满一车,创向生活,创向我。往事被碾得直挺挺的,未来被卷得皱巴巴的。
后来做导师的任务时,这辆泥头车终于追进我脑子里,把我狠狠创飞。
刚放假,舅舅带着他家小朋友来我家玩,我还在处理手上的四百个图像,从搜集数据到抠图到标注标签,一人全役,累成傻逼。
我妈说,你陪妹妹玩玩嘛。
我说我处理数据呢,没时间。
于是家里的小狗当场接替了我的职责,被小朋友欺负到嗷嗷叫。
我处理到一半,看见门开了个缝,小朋友伸了个脑袋凑进来看。
她说,哥哥,你在干什么呀,打游戏吗。
我说,我在做作业,这样你能理解不。
她说,你作业好多哦,我每天的作业两小时就写完了。
她说,你好惨啊。
我所有反驳的话都卡在脖子里出不来了,因为我工作确实多,确实有点惨,确实是连续好多天早早起来弄,一度熬夜加班,迎面撞上一个又一个ddl。
其实,倒也不是任务数量非常多,只是因为我本人太铸币,处理起来事倍功半,又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在组里硬混着。
客观来说,进组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只知道导师就像个头上带问号的NPC,会给我派任务,还给大伙安排了个实验室的桌子随便用。那个实验室全是研究生,压迫感太强,我从来没进去过。
至于任务,就是看网课的视频,我纯当科普小视频看了,觉得挺有意思,然后忘得一干二净。
等到第一次开组会,我发现组里的人都在讨论机器学习,卷积神经网络,自监督学习,互相问谁在用服务器跑大模型,小组在线交流平台搭好了吗。他们发言时总是针对某一个细节和导师点唇枪舌战,不经意地提出深刻而有洞见的理解。研究生学长用平易近人的语气解读着某一篇论文,他信手摆弄那些扭曲的符号,就像在说一场脱口秀。
轮到我了,我说,我本周学习了前几集的内容,深受启发,感触颇深,受益良多啊。
空气凝固,导师大惊失色:学这么多?他只需要再问一句,你能讲一讲你对自注意力机制的看法吗,我就会当场露馅。
那时我的紧张,丝毫不亚于那位在1936的春天进军莱茵兰非军事区的小胡子先生。
他没问。其实根本不需要问。
我是电影院里唯一没进入剧情的观众,是盗版的南郭先生,是临时帮人托管五分钟峡谷之巅的黄铜AD。
接下来的任务是读论文。
导师说,开学每个人都要好好汇报。
他人很好,给我派任务的时候笑眯眯的,诚挚地祝愿我未来的研究顺利。
我的方向是基于图神经网络(Graph Neural Network,GNN),进行图亲和力(affinity)的研究,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双图性质预测,应用场景面向蛋白质与配体的可结合性预测。
我的目标是:仔细阅读文献2021-BIBM-Attention-enhanced graph cross-convolution for protein-ligand binding affinity prediction,搞懂如下问题:
1.蛋白质和配体的可结合的定义 2.整理所涉及到的对比方法,尤其是顶刊和顶会,CCF-B类以上,后续阅读,用于完成文献综述 3.该文的方法。
这意味着,我需要先啃下30小时的专业课程作为前置内容,然后钻进6页全英论文里,针对文章里提到的每一种对比方法进行遥远的溯源,直到全学明白了才能开始文献综述,就这样一层层学下去,直到在知识的海洋里溺水。
“你作业好多哦,我每天的作业两小时就写完了。”
对不起,做不到。
“你好惨啊。”
我被拉回到考完试出去吃饭那天,那辆泥头车已经创飞了我。
我发现,要是继续为了这点名分混在在组里,按我的水平,绝对不可能继续保证正常作息,我觉得,生活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不是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小城市,上下班的通勤从来不是问题。中午吃不好不差的单位食堂,工作三小时摸鱼五小时,五点半回家,大把时间浪费在有意思的事情上,和喜欢的人慢慢约会,和父母在一起吃顿好饭,晚上出去散步,周末和朋友四处游荡,吃东西看电影。日子慢慢流淌。
主观上,这样的生活胜天半子。
我在五分钟内就打通了导师的电话。
我知道我在逃避,这样是不积极向上的。在组里的人看来,我应该在学术领域中颇为无能且一定程度上失败,无法承受压力,是一坨负能量。
我知道我不学无术不求上进自暴自弃费拉不堪自甘堕落不成气候,我自己都知道,比任何人都更知道。
最遗憾的是拉开窗帘,窗外是久违的艳阳天。最可笑的是现在,畅想的未来总比以前想的忙一点。
我说,我不干了。
一句话直接给导师干懵了,上午才布置任务下午就不干了,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说没有,大家都很好,只是我不干了。
抱歉。
挂掉电话。我终于认定命运不是注定,而这一次我记住了自己在何时做出选择。
沉默的三分钟里,大学生活好像也沉没了。
那些躲着黑暗里的事情——先考虑就业,谋生,买车,买房,结婚,然后按既定计划老去。一股脑冒出来,让人不得不去想。
它们好像全险半挂刹车失灵满速狂飙的泥头车,成千上万,来势汹汹,蛮不讲理,一刻不停地追在身后,我逃无可逃。
那种感受,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莫名的灰暗,整个世界的饱和度骤然下降。象牙塔里的幻想烟消云散,像正午烈阳下的肥皂泡,破裂时悄然无声,再也找不到踪迹。
也许有一天,我会有勇气回头面对它们,傲岸孤高,昂首挺胸,潇洒得像一个真正的英雄。
更可能的情况是,我会被它们先后追上,接着被创得体无完肤,从此一点点失去对生活的控制权。
我不想要这种耗时一生的慢性死亡。
可是不想要就活不下去,怎么办嘛。
那些无可奈何的瞬间,言不由衷的选择,胸腔里回荡着的无声呐喊,总有一次会让你明白,谁说人生是四下寂然的空荡旷野,扯淡,人生明明是一条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上不能调头,不走到预设的出口无法改变方向,就算改变,可供选择的方向也是有限的。
同样地,人除了延续现有的生活方式直到下一个改变的节点出现之外,别无选择。
对大部分大学生来说,这个节点就是考研。所以,为了在这个未来的转折点获得生活的选择权,理性上讲,必须放弃对当下生活可能性的选择权。也就是说只能默认选择备考,别无他法。
回想一下,在高中,我也放弃了对高中生活不同可能性的选择权,默认成为做题家,只为了在高考择校环节有自己的选择权。
这产生了一个死局,就是我们需要不断放弃生活的选择权,投身于效率最高但不那么舒服的方式,这样才能换取在下一个阶段的选择权。在下一个阶段,我们继续选择放弃现阶段的利益,而投身于新的延迟享受。比如说,选择成为做题家考出高分,才能在择校时占据主动。但是在下一个阶段,也就是大学生活里,面对就业的压力,我们选择考研,那么也要选择卷绩点保研或去拼命考研。接下来是就业,是晋升,无穷无尽。
如果我们总是选择“延迟享受”,就直接导致我们总是在延迟而不敢享受。特别是存在某种巨大压力的时候,我们只敢循规蹈矩而不愿意越雷池半步。接下来就轻松了,接下来是什么时候?
如果根本不存在享受,延迟享受只是一场酷刑。插播一条寻人启事,谁是西西弗斯?
生活的惯性好大,就和我们的忘性一样大,这是一个残忍的叙事诡计,因为实际上最重要的事情,根本不是做出什么选择,而是这样的选择由什么理由推动,我们又为什么会忘记这些理由。
难道我会选择不读高中而去参加马术比赛吗?不会的,因为我的认知里根本没有马术这个东西,这就像是游戏里的隐藏角色,我压根没有解锁,自然选不出来。
说白了,我面前只有读大学和搬砖抹灰这两条路,其他的路在我认知之外。这一点,凭我自己的力量无可更改。
那些所谓的转折点,其实都是两难的选择题。生活是一套冗长的问卷。
“你要追随本心、追随热爱去生活”,骗人的,生活不是填空题而是选择题,很多所谓“本心”,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答案。
比如马术比赛,北上广深,课题组的论文任务,于我,都是选择题里不存在的E。
我的能力,不足以让我放弃高考参加马术比赛,这是先天的。也不足以让我在北上广深落户,这是客观的。甚至不足以让我读懂那篇他妈的论文。这是实实在在因为我自己能力不足导致的。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姑息放弃,我向自身孱弱能力和高远追求间的矛盾深深低头。
回头看,这是小时候无法想象的。我怎么会因为“没有能力”而失败呢。我理应光芒万丈。我选择的应该是灿烂或辉煌,而不是莫须有的苦难或幽怨的自我否定。
我拿的是主角剧本,不是吗?
不是的。人生,好像是一场漫长的,漫长的妥协。
我要落下来了,接稳哦。
组里研究生九月应该要发论文,按我的这点微末贡献,运气好可能堪堪会有个名挂在上面。这也就是说,我现在退组,也就等同于主动放弃了这篇AAAI的A类文挂名机会。
虽然概率微乎其微,但或许,多年后自己也会拍着大腿懊恼,后悔没有追一次梦,没有能够咬咬牙坚持到底。
但是我知道,归根到底,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好多愿望没来得及在妥协前实现。小时候想当奥特曼,想拯救世界。然后想要雷速登闪电赛车的玩具。
想写精细的文字,在纸上绚烂像烟花绽放。想考赢我最讨厌的人。想拼尽全力,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想在组里扎根立足,成为深度学习高手。想好好生活,想天天开心。
这些梦想,这些最美好的希冀,大部分已经被脑子里的泥头车创得零零碎碎。
我知道当一切都结束时,它们会悄悄变成眼泪滴落。
不论如何,还好,至少,我的可能性还握在自己手里,好像高考铃响前最后的十五分钟,有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紧迫。
现在,我的痛苦,尚且是无所适从的虚无感。
只来自周六午睡过头之后,到外卖送达之前,作为一个碌碌无为的大学生,被全世界遗忘的三十分钟。
很抱歉写这么多。主观上,我一个字也不想留给苦难。我也不乐意写泥头车。
语尽词穷,我偏说是从容。
不写了,我只想趴在窗台看看天。